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禅真后史(新镌批评出像通俗演义禅真后史 )第9页

正是呀,二叔日昨取租回了,快请来酌量。”瞿璇见了,慌道:“请甚医士好?”张氏道:“城里城外医生要千得万,叔叔岂不相识,只选高明的接来便是。”瞿璇道:“近村安百川专治女症,城门边李吉庵亦通产科,不知用兀谁好?”张氏道:“我闻得花居桥全伯通内科绝妙,何不接来一看?”瞿璇道:“且慢着,待我去关爷庙里打一,只选有缘的便请。”张氏道:“二叔差了,这是至紧的事,求甚签?便将三位先生都请来看。但愿阿媚姐十月满足,身体康健,何在乎这几贯钱钞?”

瞿璇道:“大嫂言之最当。”令家僮分头去接医士。

这阿媚闻张氏延医言语,何等感激,反疑聂氏之言虚谬,他两下原系不睦的,日前所说毕竟是离间之意。少顷,三个医人皆到,聚于客厅。茶罢,同进来诊了脉息,三医酌议,共撮了两帖安胎止痛散,各自散了。瞿璇令丫鬟煎药与阿媚吃。这张氏唤心腹小厮阿晓密地吩咐,又与他数十贯钱,悄悄往全伯通药铺里来。这阿晓识得几行字,专管出入帐目,乃瞿瑴房中宠用的人。当下领了主母之命,次早五鼓,取路到全伯通店中。

此时全伯通尚未梳洗,阿晓送了铜钱,要买一剂堕胎的药饵。

全伯通手虽接钱,一面暗想:“这小厮来得跷蹊,其间必有委曲。”盘问道:“兄尊居何处?取这药把与兀谁吃的?可与我明说,方好送药。”阿晓道:“求药自有用处,问他则甚?”

全伯通道:“兄不知医家妙诀,『望闻问切』四个字,乃是要紧的关目,兄不明言,难以下药。”阿晓道:“别样的病体要诊脉看症,这打胎的药,不过是催他下来便了,有甚望闻问切?”

全伯通笑道:“兄年轻,不知医家的微妙。大凡堕胎绝孕,事虽一体,用药对绺不可雷同。比如女眷们为儿女多了要绝孕的,又有因产育艰难不愿保全的,也有那大小妒忌暗行损害的,还有偷情有孕打胎灭迹的,这都要明明白白说的详细,用药方有神验。不然,葫芦提下药,岂不误人性命?”阿晓道:“先生有药见赐更好,不然乞还药金,何必絮叨饶舌。”全伯通道:“要我还钱不难,你只令家里亲人同来领去,省得日后言语。”

阿晓道:“这先生却也多事,既不肯与我药,还我铜钱便罢,有甚言语?”两个正在那里争论,只见那背药箱的老子走出来,见了阿晓,问道:“你是毗离村瞿员外小管家,买甚药哩?”

全伯通道:“莫非是日昨和安、李二先生同下药的去处么?”

老子点头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全伯通笑道:“失敬,失敬。

莫非兄差了色头,敢来取安胎药么?”阿晓道:“非也,是求堕胎药。就是媚姐为腹中疼痛难熬,情愿打下,以全性命。”

全伯通愈加猜疑,忙起一个颇子道:“兄不必相瞒。我老全颇通大素,预知未来凶吉。昨按员外如夫人脉息,阳脉平和,决生男子,阴脉过于弦芤,似乎以阴欺阳。那腰酸腹痛乃易事耳,其中暗藏阴人妒害之象,兄宜实吐真情,小可不吝药剂。不然,事属暧昧,难以奉命。”阿晓听言,惊得呆了半晌,只得将张氏隐情一五一十的说了。全伯通忙教把大门闭了,目道:“世上有这样欺心妇人、助恶僮仆,你要图占家私,损害他人性命,若送到公庭去,为首为从的都是一个死罪。恁样凶徒,怎生容恕!”阿晓慌了手脚,哀求道:“太医暂请息怒。这事非我张主,是奉主母差遣,无奈而来。钱、药都不要了,恳求释放为感。”全伯通又笑道:“你且莫忙,随我进来商议一个长策。”将阿晓引入侧墙内小阁中坐定,又拿点心茶果相待。阿晓辞道:“这盛情也不敢叨领,恳乞大恩,容小人去罢。”全伯通笑道:“兄且吃几个粗点心充饥,不须着急。天下没有走不得的路,干不得的事。假如你家大娘子用计堕胎,总为那谋财肥己。区区老全用药济人,不过是图利营身。我看兄青年秀丽,必谙人情世务。今早承下顾,也是小可一日的利市。你看他人求药,招接谁来?烦兄回见贵主母,道达大意,见惠数百两白金用用,只消一服药,稳取成功。这唤做彼此有益;若兄差了念头,只图一己之肥,不肯刀口上用钱,我只将这铜钱往县中出首,惟恐主仆出丑;还有一说,兄若不回家去,一溜烟走了,区区见了员外,求县官差委缉捕公人,一条绳子捆将来。

咦,只怕浑水中洗澡,也不得洁净哩!”阿晓沉吟不答。全伯通又道:“自古说:利归众人,何事不成;利归一己,如石投水。兄是千伶百俐的人,须索算一个长便。”阿晓道:“太医未可出门,且在尊府一候,待小子回见主母,即来复命。”全伯通道:“这却使得。但一去就来,切莫迟误,我要往府衙里看病去。”阿晓飞身出门,径奔回家,对张氏备言前事。张氏惊惶,跌足自悔。阿晓道:“悔也无用了,速将财帛买来,庶可完事。不然,必激出祸事,怎么解救?”张氏踌躇不已,无计奈何,两个又计较一回,夹气带苦,收拾散碎银三十余两,递与阿晓,叮嘱用心营干。阿晓复身奔到全伯通店中,依旧到阁子里将银两交割。全伯通笑道:“这些须之物,济得何事?”

阿晓再三哀恳,全伯通方才收了,开箱撮药,口里道:“阿弥陀怫!这几片药饵,恰似一把泼风刀,佛爷与祖师爷作证,非是我全恃命主谋,冤魂不要索命于我!”又对陶真君神橱前诵了一卷解冤释劫经咒,才包药递于阿晓,附耳道:“令大娘用心煎药,不可泄漏玄机。这药吃下去,立刻见效。但胞胎初落之时,即煎人参荆蕙汤与彼吃,以免血崩眩晕之患。不然,血崩不止,母子两命皆倾。那时罪孽沉重,谁人解得?我老全是念佛的人,怎行那十分损天理的勾当?”阿晓性急如火,那里耐烦听这闲话,拿了药跳出门走了。奔回张氏房中,交了药帖,细细说了一番,摸到厨房里吃了些冷饭,放到头且去寻睡。

话分两头,且说这阿媚服下那一剂药,腹中渐觉宁静。

次日亭午,正欲打点煎那第二帖药,只见张氏进房探望,细问病体若何,阿媚道:“服药之后,幸觉轻可些。”张氏合掌道:“谢龙天。那第二剂可曾吃么?”阿媚道:“尚未吃,才要煎哩。”张氏埋怨道:“怎不早煎,等待什么时候?”忙令丫鬟烧着炭火,荡洗药罐。又问:“那一帖放于何处?”阿媚于枕席下取出来,递与张氏。张氏十分溜撒,眨眼间已将那帖药儿换了,倾在罐里,将次下水,忽苍头来报道:“大官人回来,适闻媚姨有恙失惊,亲来探视。”张氏冷笑道:“我先在此看觑,他来怎的?”此时心下已有几分不然。

只见瞿瑴已进房来了,媚姐忙离牀声唤。瞿瑴道:“姐姐服谁的药,可好些么?”张氏接口道:“不必兄费心,三位高医共下的药,病体已平复了。”瞿瑴道:“你且讲那三位医士?”

张氏道:“一位是安百川。”瞿瑴道:“好,好,他是儒医。”

张氏又道:“一位是李吉庵。”瞿瑴点头道:“也好。”张氏道:“又一位是全伯通。”瞿瑴顿足道:“阿呀,安胎固孕,怎用这腌臜的草医,误杀大事也!”张氏变色道:“这三个医人是二叔张主请来的,药已服了一剂,身子挣扎了大半,谁要你假忙做一团,我从来瞧不的恁样贼势!”瞿瑴道:“咄,你妇人家省得什么?那全伯通乃一字不识、半路出家的郎中,只晓得几个死方子,医那什么疝气、打胎,一蒂好鹘突帐,请他作甚?”随问丫鬟取药来看。丫鬟提起药罐,正欲递过来,张氏劈手捺住,佯笑道:“好扯淡,你又不是医生,看他怎地?三个高医一手撮下的两剂药,一剂已见神效,这一帖偏是毒药不成?”瞿瑴道:“医所以寄死生,非同儿戏。若有差错,其害不校我偏要看一看,你便怎么?”一手来抢药罐,张氏拿住不放,两下用得力猛,将罐子扯为两块,将药倾翻满地。

瞿瑴曲腰,一件件拣起看时,万分愤恨。原来那药共是九味:当归尾、黑牵牛、穿山甲、青皮、枳壳、麝香、马兜铃、雪里青、车前草。瞿瑴厉声道:“好药!好药!天幸我回家,险些儿弄出祸事。”张氏跳起身道:“好嘴脸!天杀的专会撮软脚、弄虚头、着神倒鬼的胡讲!奈何媚姐身子尴尬,不和你斗嘴,你且入房里来。”喃喃地骂出去了。瞿瑴按着火性,令丫鬟将地上药片带湿扫净,倾于沟内。这都是瞿瑴思前虑后纯厚的去处。

看官有所不知,原来瞿瑴正在村外催征租米,忽梦见亡母郁氏右手吃茶,左手持一文无眼铜钱,递与他道:“汝父亲被这物陷害,作速回去,迟则休矣!”瞿瑴含糊应允,又忽朦胧。郁氏复如此吩咐,瞿瑴答道:“我知道了,何必恁地催促!”郁氏大怒,提起茶罐子劈面打来。瞿瑴惊醒,怀疑不决,坐待天晓,急取路回家。刚遇媚姐坐娠不安,又见浑家在彼煎药,说及接医并用全伯通情节,恍悟亡母托梦之异,心中甚疑张氏藏甚机彀。因此执意取药检点,果是堕胎的狼虎毒药。奈何夫妻情分,怎敢声杨?低头叹息,愤愤不悦。媚姐忙问道:“大官人所瞧甚药,如此烦恼?”瞿瑴支吾道:“此药乃一片辛热之剂,孕母服下,日后孩子多生疮毒,可恨庸医用药之妄!姐姐服药,休得恁地造次。”媚姐也有八九分猜着了,忙应道:“多承大郎吩咐,妾身感戴不尽!”瞿瑴道:“一家人怎讲此话?向后切宜谨慎。”吩咐毕,转出厅外,料理家事。至夜分,进卧室中来。只见房门半开半掩,丫鬟坐于门口杌子上打盹,桌上点着一盏灯,浑家和衣倒在牀上。瞿瑴发放丫鬟先睡,次后脱衣息灯,也上牀来。张氏发恨道:“哦,哦!”这“哦哦”之声,原系妇人振威的熟套。不知“哦”里说出甚话来,且看下回分解。

第十九回五彩落水全生定媚姐思儿得受病

诗曰:

五彩呈祥产不凡,妒生尤物起波澜。

金莲谩促心何毒,玉柱端跌体不伤。

寄食远乡情曲尽,痛钟心腹命先亡。

任君用尽机关巧,岂解乘除有上苍。

话说张氏正在媚姐房中调药,偶被丈夫冲破,那一腔烦恼填塞肺腑,闭目静睡,温习那相骂簿儿。候至更深,瞿瑴入房安宿,张氏发狠道:“你也来睡了,何不与媚姐同榻,回来倒滥怎的?”瞿瑴道:“好不贤达妇人,信口地放出鸟屁!”张氏道:“好端端地人在那里服药,蓦地里闯将来失张失志,嚼了半日鬼话,你见兀谁下甚毒药,害你心上人?”瞿瑴道:“蠢妇人讲的一片野话,明明的满地药片都是那破血堕胎之物,其中情弊显然,何须强辩饰非,自文其过!”张氏道:“纵是我,你便怎么?”瞿瑴笑道:“夫妻情分,便怎么你呢?只是举着眼便见青天,我做丈夫的行事不差。”张氏捶胸道:“好一位菽麦不分的丈夫!我做妻室的,假使干些暗里模糊之事,只因为着家计,日后终身受用,终不成谋的下来,拿去与爹亲娘眷用了。我为你省吃俭用,带着三灾四病料理事务,实指望胜如他人,争一口气哩。谁想你不知好歹的蠢货?空教我用一片心机,恨死人也!”瞿瑴意欲争竞,想起日前悬梁自缢之说,不敢多言,捺着气假做睡着,任凭浑家唧唧哝哝絮聒了一夜。

瞿瑴巴不得天晓,跳起身且出外厢去了。少顷,瞿璇出来,弟兄相见,问及兄嫂夜间相争何事,瞿瑴道:“我与你已逾自立之年,俱未有子,天幸媚姐得了身孕,侥幸产一孩童,乃莫大之喜。彼既有恙,贤弟何不请明医疗治?用那堕胎暗损之剂,若非我回来撞破,几乎弄出险来。”瞿璇道:“那日三个医人用药,一色两剂,是弟亲目睹的,怎有堕孕的话?这事实为变异。”瞿瑴道:“个中情弊,为兄的难以明言,弟但意会便了。我即往外乡取帐,家中事务,你可用心检点,莫被外人谈笑。”

瞿璇唯唯领命,瞿瑴辞别兄弟,依然出门去了。这张氏被丈夫识破了机括,恐虑员外知道,向后也不敢轻易举事。过了月余,瞿天民父子二人都已回家,并无话说。

不觉媚姐十月满足,于永徽六年八月初三日寅时产下一男,生得方口大耳,细眼长眉。此时天气晴朗,车盖大一片五色彩云覆于瞿家屋顶,经三昼夜方散,远近见之,咸以为异。

瞿天民因彩云之兆,小名取为五彩,官名瞿琰。数日前,偶然庭前柏树开花,又名廷柏。这孩子原是有来历的人,从离母腹已及四载,并不见有些灾厄,举家惜如珍宝。只有张氏心怀不平,奈何无隙可乘,因循捱过数载。忽一日,正值六月炎天,侧厅池内荷花盛开,使女小金领了廷柏,往池边看荷花闲耍。

张氏见了,也踅到池边来,立了半晌,忽见一只白犬从西首摇头掉尾而来,此际陡生毒计,唤小金道:“池西岸有犬来,好看着小叔。”小金急抬头看犬,张氏举右足,将廷柏肩膊上。用力踢去,只听得扑通一声响,那小孩子已滚下池里去了。小金猛听得水响,急回头看觑,只见小主已滚下水里,欲救不能,大声喊叫。张氏一面走着,骂道:“好大胆的小淫妇,怎的不小心,把小叔撇在池里?”佯佯的也鹅声鸭气的叫人捞救。瞿天民正坐在亭子上乘凉,忽听见有人喊叫,急奔出看时,只见廷柏水淋漓地坐在池子中心挂鱼网的木桩上耍笑。此时举家男女都各惊骇来瞧。瞿天民急唤识水家僮浮水抱上岸来,合家欢喜无限。喝小金跪于亭中,瞿天民举杖要打。小金哭道:“我领小叔在池子边看荷花,大娘子也随将来,蓦地里唤我看犬,未及抬头,猛听得淅刺地一声响,却是有人推下水去的一般。这不干我事,求员外饶耍!”瞿天民不做声,只将小金打了几下,众人解劝,随机住手。其间也有人省得是张氏毒计,但不敢声扬耳。

当夜,媚姐把从前聂氏报知的言语并张氏请全伯通用药之事,细细对瞿天民说了。瞿天民也不回言,只吩咐用心看这小孩子,不必多讲。这时候心下也明知是张氏不贤,奈是儿女情分,怎好说破?暗中思忖调停之计,一连数夜不得安寝。

当日坐于书房中纳闷,苍头报说舒州刘小官人差人赍书礼问安。瞿天民接了,拆书看时,书云:

辱侄刘仁轨顿首百拜,致书于伯父大人。前不肖自别台颜,路遇爹爹,言洛州帅府建功,转升宋州别驾。因解粮赴京,率不肖同往。爹爹交粮后,即复原任。仓猝间不及奉书,母亲身亦康剑不肖为医长乐公主痫疾,暂留长安月余,其恙全愈。蒙圣恩除授宛州功曹,复擢舒州佥判。久思伯父训育之恩,未展衔结,专人赍札奉闻。谨具土绸四端、白金五十两、细茶八瓶、草褐二匹,聊伸孝敬。外奉白金二十两,为伯母茶果之费。淡金二两、土绢二端,乞二位哥哥笑纳。寸楮不端,丙鉴是祷。

瞿天民看罢,悲喜交集,将一概礼物收了,整饭款待差局。

又和媚姐商议道:“我老景不幸,生此冤孽,每虑有人妒害,未免悬肠挂胆。日前池中之险已见大概,今幸刘家侄儿做了楚州府佥判,差人赍书问候,我意将彩儿令人送去抚育成人,庶免儿辈们嗟怨,不知你心下何如?”媚姐道:“员外张主不差,但孩儿甫及四岁,远寄他人,妾身怎生割舍?”瞿天民道:“我年逾古稀,风中烛焰,倘有不测,你妇人家怎防备的许多?不如寄养刘侄之处,我也死得瞑目。”媚姐道:“员外收我进房,怀孕已来,人皆欣喜。两位郎君平素纯厚,更不必说得。只有大娘子,屡屡生心戕害,难逃员外洞察,天幸不堕罗网,致有今日。寄养刘官人处,谅无妨害,但托付老成的当人送去方好。”瞿天民道:“汝言正合我意。”当下留下差局住了数日,一切书礼盘费打点停当,选定出行吉日,着老苍头瞿朝夫妻二人,和刘家人役同护送廷柏起程。瞿瑴、瞿璇见了,惊惶谏阻。瞿天民道:“汝弟兄之心,我岂不知?但柏儿眉连眼豁,不利于骨肉,我这一点念头,只为彼此有益也。”兄弟二人暗会父亲主意,不敢多言,暗暗垂泪而已。一家大小直送出溪口下船,方才回家。这媚姐凄凉悲切,寝食皆废。瞿天民再三宽慰,渐渐平复,不题。

再说瞿朝夫妻两个领着小主,一路用心调护,不一日已到舒州界口,差局人役先自入城报知去了。少顷,只见数名人夫推着一辆小车儿,牵了一匹骡子,到河口来搀扶一行人上岸。

瞿朝骑了骡子,令妻子抱着瞿琰,坐于车上。众夫役挑了行李,一齐奔入城来,径进私衙。刘仁轨见了,即将瞿琰抱于怀内,这瞿琰说笑宛如在家的一般,合衙尽皆欢喜。过了数日,刘仁轨取钱雇了一个养娘伏侍,然后发付瞿朝夫妇起程。自此后,两下书信不绝。

正是光阴迅速,又早过了五个年头。此时瞿琰年长九岁,随着刘仁轨迁住莱州刺史衙里,请一位师长教瞿琰肄业。此时是正月初旬立春前一日,年例迎春作庆。刘仁轨令干办抱着瞿琰在衙前看春,忽见一老僧,长眉大脸,胸前挂一化缘簿子,手持竹杖,缓步走至衙门首,见了瞿琰,忽失声道:“汝原来却在这里!”瞿琰见了,也不觉踊跃欢笑。那老僧一径踅入府厅上来,门上人役喧嚷拦阻。刘仁轨坐在堂上,远远见这僧人生得古怪,喝众人毋得阻当,令这僧人进来。老僧直入厅堂上,对刘仁轨深深打了一个问讯。刘仁轨还礼道:“你这僧家何寺挂锡,撞入公厅,有何话说?”和尚道:“老僧修梵于四川峨嵋山,近因寻禅访道,云游天下。适偶行至贵治,见公子相貌,乃一大贵人,但气色不祥,必遭大厄。山僧意欲暂领公子方外云游,消此宿孽,不过三两月之间,即当奉璧。”刘仁轨道:“此子乃伯父之重托,寄居于此,焉可顷刻相离?这老僧不知进退,一出妄言,即当速退,稍若迟延,必受鞭扑矣!”和尚笑道:“山僧一团好意,何期台下反生嗔怒。无非是小孩子稚星未脱,该受筝鍃,系应无数,只索罢了。”说罢,大踏步径出府门去了。刘仁轨心怀疑惑,吩咐衙中男女,不许领小官人擅出门外行走。

自此后,倏然又过了旬余。忽一日午后,瞿琰正在书房中写字,先生暂卧于榻,只见一白猫从窗外跳入来,衔了桌上碧玉镇纸便走,此际并无一人在旁。瞿琰不舍,飞步来追,那猫径往侧厅外花园内去了。瞿琰健步赶来,一直追出花园门外。这衙里门子正捧着茶到书房中来,不见了公子,失惊喝问,合衙慌张无措,一齐埋怨先生。那先生无言答对,呆瞪瞪的站在榻旁。刘仁轨令皂快、民壮、牢子分投四下寻索,直至天暮,并无踪迹。刘仁轨心下明白,决是那和尚拐去了。细看那和尚双眸炯炯、相貌不凡,必是有来历的僧家,谅无妨害之理。但虑瞿家伯父知道,何以分解?

次早升厅,拘集合府积年能干缉捕公人,四散远近寻觅,五日一比,过限受责;寻得公子回衙者,赏银五十两。叮嘱密密捱访,不可大惊小怪。这些缉捕人员,共有五七十名,赍了钧帖,四分五落的寻找,不拘远近乡村山僻、庵院寺庙、茶坊客寓,那一处不查遍?并不见一些影响。各各怀着鬼胎,捱限受责。刘仁轨初次严比,责罚了几个,心下明识,这事来得跷蹊,也不苦苦地害人,向后渐渐宽限了。

话分两头。且说瞿瑴浑家张氏因当年推叔子下池里去时,心粗胆怯,气呼呼地奔回去叫人,将及门旁,不觉失足跌了一下,被门坎擦伤了心胸,一时疼痛起来,又不敢声唤,咬牙含忍,睡于牀上。暗地里听人言三语四的,指触嗟怨,又见公公将瞿琰寄养于刘宅,心怀不平。那一日怨气未泄,复想起日前听肚仙打胎之说,反被全伯通作去若干银两,展转懊恨,彻夜短叹长吁,终日昏昏寻睡,卧席半载,忽然长逝。有《妒妇歌》为证:

轻盈窈窕一娇娃,凤眼蛾眉貌若花。蜮势鬼形心螫蝎,饴言蜜口毒含沙。委曲柔肠细如线,翻云覆雨多更变。但图阿堵入囊中,不顾世情与人面。暗行戕妒僭田园,岂解乘除出目然。机露财空徒结怨,抱惭饮恨入黄泉。

再说这媚姐从孩儿出门之后,昼夜思想,哽哽咽咽的过了日子,又不敢在员外跟前啼哭,拖延日久,染了怔忡之症。病发时,呼神见鬼,或啼或笑。瞿员外以失心风疾治之,服药后吐出涎痰,随即清爽,起居如旧。间半月一月,其症复发,以前药疗治即痊,不觉缠绵数载。当下正值五月初五端阳佳节,瞿瑴弟兄备下牲礼,为祖母元氏祭奠忌辰,即整办筵席,和嫡亲几口儿在侧厅内庆赏。四面开了窗扇,对着荷池饮酒作乐。但见:

节届端阳,时当仲夏。遍园内榴花喷火,满林中竹叶攒青。家家角黍包金,户户菖蒲切玉。衫裁艾虎,佳人体态轻盈;钗袅朱符,玉女丰姿绰约。犀杯谩举,争看画鼓竞龙舟;象板停敲,为想《离骚》悲屈士。珠帘高卷,远闻十里荷香;晚棹归来,微露一钩新月。只因佳节难逢,引入醉乡深处。

众人正酣饮欢笑之间,座中有一佳人忽生悲戚。这就是媚姐。因见了轩前池子里荷花正舒蕊头欲放,触景伤情,蓦想起当年琰儿落水之险,因而悲感,不觉扑簌簌垂下泪来。瞿天民劝道:“端阳佳节,合家谈笑饮酒,为何反生不乐?我省着你了,为因琰儿事发。妇人家好甚见浅,孩子又非是卖与人去,刘郎官居刺史,何等富贵,孩儿受用不浅,比在你我身旁更好十倍,何苦如是?可见你聪明中又欠些通变。”瞿瑴弟兄和聂氏一齐举杯劝酒,媚姐拭泪称谢,勉强吃了数杯,渐觉四体疲倦,坐立不住,不待终席,先起身忙入卧房觅睡。

当夜旧病复发,胡言乱语了半夜,捱至五更,蓦然跳起来,令丫鬟接员外进房,将手指着门外喊道:“吾儿来也,吾儿来也!”瞿天民笑道:“不要乱谈,且去睡觉,少顷煎药与你吃。”媚姐道:“非是胡讲,吾儿果然来了。”瞿天民暗笑,任他叫唤,且自看人煎药。媚姐举药,一吸而尽,忙忙地梳妆,开箱取一套新衣服穿了,候至黎明,笑嘻嘻摆出前厅客座上来,移一把交椅,居中坐了,口里念诵道:“今日活佛降临,许我孩儿相会,怎不焚香点烛迎候?”只将此数句言语说了又说。合家大小忧惊媚姐死期将到,青天白日鬼话胡缠,都劝员外占卜,或有甚鬼祟,及早禳送,救他性命。瞿天民道:“我觑此光景,必有异闻,非邪祟也。汝等不必张惶。”众人正在喧疑不定之间,忽听得剥啄之声。不知叩门者却是甚人,且看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回瞿廷柏母子重逢刘廉访弟兄莅任

诗曰:

耳闻风雨足登云,万里程途顷刻临。

骨肉久违今日会,须知异术出神僧。

话说瞿天民为媚姐病中狂语,举家疑惑。忽听击户之声,瞿天民亲自出来看时,只见一老僧,右手携着一个孩童,年可十岁,满面红点,一似胭脂染就。那老僧见了瞿天民,携了孩童即跨入门来,大落落地径入客座,合家骇异,不知何故。毕竟瞿天民年高有识,慌忙向前施礼。正待讲话,媚姐猛然跳下座来,将老僧纳于椅上,倒身下拜。和尚昂然不理。媚姐拜罢,瞿天民下揖逊座,和尚侧身合掌,答以半礼。

瞿天民躬身道:“老师挈此童子,从何而来?光贲寒门,必有见论。”和尚笑道,“山僧禅寄蜀都峨嵋山,因访道遍游天下,偶于莱州途中遇此子迷失,便道送回尊宅,乞善抚之,山僧去矣。”瞿天民道:“村朽原有一庶出之儿,已寄养于义侄刘刺史家内,此孩童素未相识,怎敢擅留?”和尚指着那童子道:“你只问他,便见分晓。”瞿天民即唤那孩童,问其生年、名姓。孩童道:“我名字唤做刘琰,今年是九岁了。”瞿天民又问:“你爹娘是何姓氏,作甚生理?”孩童道:“我没甚爹娘,只有哥哥刘刺史,今在莱州府做官。”瞿天民才信是他的儿了,无限欢喜。又问和尚道:“这孩童说出事迹,实系村朽之子。昔年出寄时面庞光洁,今满脸都是斑点,却是何故?”和尚道:“山僧领这小子来时,不期途路上种了花痘,若非山僧疗治,险些儿丧了性命。今幸痊可,尊府之福也。”瞿天民大喜,率了媚姐、子、媳,一同拜谢。又款定办斋相待。和尚也不辞谢,吃罢斋供,飘然而去。瞿天民向天焚香顶礼,领瞿琰进房,媚姐那病体脱然好了。有诗为证:

子母参商各一天,疾婴霜露势缠绵。

瞿昙忽送麒麟至,不用针砭恙自痊。

再说媚姐自与儿子相会,愁眉顿放,心事开舒,昼夜欢笑盘桓,病体释然。但问着瞿琰日前刘衙旧事,并老僧收录送回根原,瞿琰笑而不答。再三询问,闭口无言。日逐出外闲耍时,家内人问及往事,只推不知。瞿天民暗思:“此子谨言,必有来历。”

倏然又过了半月,当下天色十分炎热,瞿天民领着瞿琰径往花园内槐树下乘凉。父子坐了半晌,瞿天民忽问道:“儿在莱州刘大哥衙里,可有甚花园亭阁么?”瞿琰看四顾无人,才说道:“大哥花园甚是宽敞,内中竹木茂盛,一般有花亭池阁,比爹爹这园林更大几倍哩!”瞿天民道:“可曾从甚师长读书么?”瞿琰道:“我五岁即请先生入学,那先生名唤方有德,原系浙东人氏,通《五经》,善书写,十分爱我,故随大哥转任已经四个年头。”瞿天民道:“汝既读书,可不忘否?”瞿琰道:“我所读的书,乃《论语》、《春秋左传》并秦汉文集,颇还记得。”瞿天民笑道:“孩子们休得谎言。入学不满五载,焉能读得这许多经史?”瞿琰道:“爹爹不信,任凭挑选。”瞿天民只将《论语》、《春秋》疑难处挑了几节,瞿琰诵出,如水之流。瞿天民大悦,暗忖道:“光显门闾者,必此子也。”又问:“大哥待尔何如?”瞿琰道:“十分爱护,大嫂更是怜惜。”

正说话间,家僮搬出茶果来,摆在太湖石上。瞿天民喝令出去,闭上园门,父子一面吃茶果,又问:“汝甚时迷失于路,那老僧领你回家,尔可一一对我说知。”

瞿琰道:“儿记得今年正月迎春那日,这师爷径进大哥府厅上,讲我有甚大厄,要化我去云游免难,被大哥呵叱而去。将有十余日光景,儿在书房中,忽见一白猫衔了碧玉镇纸越窗而走,儿不舍,飞步追出后园门外,忽见这师爷站于门首,举左手将我一招,儿不觉手舞足蹈,随他去了。未及一箭之路,那师爷令我闭了两眼,喝一声『起』!两脚腾空,耳内只听得呼呼风雨之声,觉得行了半日,心下焦躁,欲待开眼一看,这两目却似缝定的一般,怎能挣扎?云飞电掣的又行了若干路,师爷猛然喝一声『下』!才觉两足站于山顶,两眼豁然自开,引我进一小庵内安身,早晚令一瞽目老者炊爨伏侍。连日大雪,师爷令我闭目静坐,足迹不许出门。

“忽一日,天色晴明,师爷引我出庵游玩,举眼一看,重重迭迭,山峦积雪。足有数丈余高,只有草庵前后平地晴干无雪,草木皆青,四面峭壁围绕,却象玉城一般。师爷将一条长竹竿悬空搁于树枝上取出一双小小翁鞋教我穿了,令在竹竿上行走。我惊怖不敢上去,师爷踊身一跃,已在竹竿上了,穿东过西,一连行了数遍,次后搀我上去,吩咐如此如此走去,自然不跌下来。我初时也觉惊惶,被师爷催逼不已,只得依法行去,果然不歪不斜,信步却也走得,一连演习了几个转身,渐渐脚步驯熟,放胆可以跨步。次日径不搀扶,令我自跃上去,几遍上而复下,师爷又传我踊跃之诀,不觉轻轻地跳将上去,仍旧演习一番。又教我上屋飞行,不许瓦砾有声。数日后,石壁雪消,令我循壁而上。我骇道:『这茅庵低小,可以一跃而上。那石壁笔陡也似,不知高几十丈,怎能彀飞得上去?』师爷笑道:『飞上去何足为奇,还要汝走上去!』我惊道:『石壁峻直,既无树木堪援,又无坡磴可站,怎生走得?』师爷道:『不难,你觑我样子便是。』那师爷两足上兀自穿着一双重十余斤的僧鞋,他不慌不忙举足在那光溜溜的壁上行将上去,霎时间已到壁顶,坐于石上,长啸一声,山谷响应,低头顾盼,以手招我,我畏缩不行。少顷,师爷下壁如飞,携我手近壁拥推而上,我含惧欲啼,师爷举我双足捺于石壁,呼喝令我上去。我无奈,只得匍匐而行,两脚似乎有物黏住,幸不坠下。行有二丈光景,师爷喝道:『且下来!』我急回头看时,不觉失足滴溜溜滚下壁来,心下暗惊,必然跌死。及至滚下,却亏师爷举袍袖接住,吩咐道:『向后上壁时,不论高低,但逢足禁即止,更不可回顾下视,待习学日久,自然飞举矣。』自此后,无日不缘壁试行,直待月余,方能行至壁顶,举目四顾,远瞩千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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