字体大小

背景设置

加入书签 我的书签

九尾狐(清代长篇章回小说)第14页

楼台重叠,亭树参差。小阁清幽,回廊曲折。怪石玲珑,奇峰空兀。红桥九曲,碧水三篙。柳絮池塘淡淡,梨花院落沉沉。阶翻芍药低围,亚字阑干架满。酴斜映,丁纹帘幕。依稀金谷繁华,看蜂蝶寻芳而至;仿佛平泉卉木,听燕莺逐队而来。春色满园,疑是花花世界;韶华似水,休嫌草草光阴。正是:锦绣六朝金粉地,画图三月艳阳天。

宝玉游玩了一番,渐渐有些疲倦,遂同阿金登楼远眺,遍览全园丽景。在靠窗泡了一碗茶,坐不到半刻工夫,见楼下游人如织,美女如云,来了一班北里姊妹,如李巧玲、李三三、陆昭容等十余位校书,一个个花枝招展,争上楼来。宝玉连忙起身招呼。众校书见是宝玉,都走过来叙谈,围在一处品茗,惹得那班浮头少年,馋涎欲滴,在旁品头评足,高声道好。有的认识宝玉,有的认识各校书,据当时人的月旦,均推宝玉为第一,因宝玉周身打扮胜于别人,越显得十分美丽。若单讲姿色,则巧玲、三三、昭容三人也不弱于宝玉。倘把服饰比较起来,惟三三稍逊一筹,其余则远不如宝玉了。

话休烦琐。且说宝玉与各姊妹谈了一回,重又结队成群,联袂下楼,穿曲径,步回廊,游玩多时。已是夕阳西下,林鸟归巢,宝玉等各姊妹咸各兴尽而返,携手出园。自有马夫等招接,分别上车。一时车辚辚,马萧萧,尘沙荡漾,蹄铁奔驰,首尾相连,向东疾走,如在山阴道上,令观者接应不暇。转瞬之间,到了大马路上。两旁水门汀边,立着无数的看客,个个指手画脚,向那宝玉这部车齐声喝彩。宝玉在车中扬扬得意,与阿金说说笑笑,卖弄风骚;又命马夫在大马路、四马路、黄浦滩几处连兜了四五个圈子,天已傍晚,路上电灯齐明,方始归家。宝玉又吩咐阿金道:“去对马夫说,念几里听说要跑马哉,到仔格日叫俚早点来。马车末还要好点,号衣末还要新鲜点。三日天格铜钿,奴是勿算格,只要比别人家好。搭奴交代声(读生)俚,省得过一日再去叫哉。”

阿金噢噢答应,自去交代马夫,不须细说。

等到廿二那天,正是西商春郊赛马之期。宝玉清早起身,梳洗打扮,又换了一副行头。候至午后,马车已歇在门前,仍同阿金上车,因时光尚早,先在热闹的所在兜了几趟,延挨到三点钟,方从大马路直至泥城桥畔,将车停下。此时人山人海,跑马场栏杆外面搭着许多看台,看台之外围着几排马车,拥挤异常。都向那跑马厅望,但见红旗高悬,有十几个西人,穿着五色的衣服,骑在马上。马前立着一个西人,手中拿着一面方旗,正在将赛之际。阿金问宝玉道:“格个捏旗格外国人,立勒马前头作啥介?”

宝玉道:“格面旗是俚笃格号令呀。”

话未说完,突见拿旗的西人将旗往上一挥,十余个西人的马一排向前冲去,犹如逐电追风,黄沙眯目,绿草翻蹄,争先恐后。兜了一个大圈子,虽有十里多路,却不到半刻工夫,早分胜负,看得宝玉兴高采烈。略停片晌,又见赛马临场,跑过了二三次。忽闻东边铃声嘹亮,宝玉回转头来一看,却是一部新式橡皮四轮钢丝马车,车上扎着许多红红绿绿的彩;那根马鞭上也挂着两个彩球,随风飘宕;并且马头上缚了一朵花,马背上披着五色的绸,甚是灿烂夺目。当前坐着两个马夫,一色是蓝摹本湖色镶边的号衣,束一条绣花腰带,颜色分外鲜明。宝玉不见犹可,见了这个样儿,益觉自惭形秽,恨不得跳到那部车上,让自己出出风头。故把阿金一拉,说道:“来看看格部车子,勿知是啥人家格?”

阿金听说,连忙回首一望,答道:“格部车子倒实在标致勒里,可惜车里坐格人迎面还看勿出。”

正当说着,那车已如飞而至。阿金眼快,早已看得清楚,即将宝玉的手一扯,说道:“阿晓得啥人?原来是郭大少呀!”

宝玉听得心上人已来,急忙定睛细看,果然是绥之同着哥哥义臣并排坐在车上。一喜一恨:喜的是绥之已回上海;恨的是不到我家,未知何故?等到那车临近,相距不及两箭之地,宝玉即命阿金叫唤。阿金立起身子,连叫了几声“郭大少!”

绥之刚同哥哥讲话,并不留神;况此地车马纷纭,人声嘈杂,非但未见宝玉的车儿,且未闻阿金叫唤之声。及至车子停下,方向四处观看。听得有人叫唤,声音狠熟,即便疑神注目,仔细向那边一瞧,见是阿金立在车上举手招呼,晓得宝玉也在此间。因宝玉身子坐着,却被阿金遮住,所以没有瞧见。高声问阿金道:“你家先生可在这里吗?”

阿金听他一问,也不回答,把身子一闪,让宝玉与他交谈。宝玉便娇声唤道:“郭大少,几时到间搭格介?为啥倪格搭一埭才勿来?阿是忘记脱仔奴哉?”

绥之把手摇摇,因在此众人瞩目之地,不好细诉情由,况且声音热闹,说话有些听不清楚,故又把手招了一招,是叫宝玉过去的意思。宝玉本想坐绥之这部车,借此招摇过市,显显自己的豪华;今见绥之一招,欣然同阿金下车,在人丛中挤到那边。绥之伸手来搀,宝玉趁势一搭,上了车沿。阿金也随后跨上,即在对面坐下。宝玉又叫应了义臣,方将别后话儿动问绥之。绥之因哥哥在此,未便说那肉麻的话,略述了几句别后事情,并云:“昨天方到这里,故未到你家来,少停与你同行可好?”

义臣接口道:“我晚上还有要事,约一个朋友在那里,不便与你们同行,倒不如你们坐着这部车,我坐着宝玉的车,先是回去的好。”

宝玉道:“阿好实梗介,真真香伙赶出仔和尚哉!”

义臣道:“不要紧,不要紧,我因有正事,并非同你客气呢。”

说毕,命阿金关照了宝玉车上的马夫,方下了自己的车,跳到那部车上。其时夕阳坠地,人影散乱,见西商赛马将毕,看台上的人以及看客的马车渐渐散去,义臣先自回转土栈,不表。

单说宝玉、绥之两人无心再看赛马,亦然锦辔言旋,答转马头望东飞驶。一鞭残照,掩映着五色彩绸,在大马路、四马路一带招摇过市。一路看的人,无不称赞道好,实因马车上扎彩是由绥之创始,从前是没有的,故觉得耳目一新。后来人人仿效,便属司空见惯,平淡无奇了。今日宝玉非常得意,游览到上灯过后,绥之同他至番菜馆,用了夜膳,方才兴尽而归。宝玉即留绥之住宿。共效于飞。正是:

五夜绸缪重话旧,一年禁锢忽更颜。

不知绥之怎样患病,改变容颜,且听下回细述。

九尾狐

第十六回患天花郭绥之变相看夜戏十三旦登场

却说宝玉今天观看赛马,无意之中遇见绥之,如获至宝。又换坐了扎彩的香车,十分得意,遂同绥之归家,以叙阔别之情。方才坐在车中,未便细细动问;此刻到了家内,先命阿金整备了半夜餐,然后促膝谈心,细问绥之道:“郭大少,旧年转去仔,唔笃令堂太太格毛病,谅必就好格。”

绥之道:“我回去的时候,病势果然沉重。后来我到各庙烧香,许了一个大愿,吃了几十帖仙方,方始病退身安。调理到十二月内,渐能起床行走。所以我一时不能回申呢。”

宝玉道:“实梗看起来,唔笃老太太格身休,真真靠活菩萨保佑格。”

绥之道:“怎么不是?起先请了许多有名郎中,吃了十几剂药,那知越吃越重,好像浇在石上一般。及至许愿之后,就一天好似一天,你想奇也不奇?”

宝玉道:“奴忘记脱问,到底是啥格病介?”

绥之道:“其实是痰火症。医生当他受了风寒,都用那表散辛热之药,以致把病弄大了,足足睡了三个多月呢!”

宝玉道:“既然到十二月里就好,为啥正月里勿回上海介?”

绥之道:“我实在不能脱身。到了正月里,又往各处去还愿烧香,拜佛谢神,直忙过了正月,方才略略安闲呢。”

宝玉道:“照说法,转仔广东,有工夫去白相格哉。”

绥之道:“前月却顽过两次,因我有两个至交朋友。一个叫詹祖梅,一个叫尹选仁,请我到花船上饮酒,未便推却,只得从兴前往。其实我心中记挂着你,虽勉强叫了几个局。若要比起你来,真有天渊之隔,看了反为扫兴。故在席间把你提起,说与他们听了,带累詹、尹二位十分羡慕,恨不生了两翅,飞到上海来,与你会会。你想他们痴也不痴吗?”

宝玉笑道:“格套闲话像煞有介事,奴要相信格呀?登勒奴面前讨好奴两声(读生),到仔背后头,只怕老早忘记格哉。勿然末,昨日到仔上海,就该应来关照奴。”

说着,把嘴批了一批。绥之也笑道:“虽是我不好,你也该原谅的。我昨天午后来申,至晚上方到栈内,晓得今日赛马,马车是我哥哥定的,扎彩也是他的主意,所以我不来邀你。你若不信,我就罚个咒你听听好不好?”

宝玉道:“奴罚啥牙痛咒。有介事也罢,呒介事也罢。看辰光已经一两点钟,阿要吃仔半夜餐勒困罢?”

阿金接嘴道:“点心搭仔稀饭,我去搬进来哉。早点吃过仔末,让(读酿)倪好早点困,唔笃明(读门)朝还要去看跑马格来。”

宝玉点点头,绥之却嘻嘻的笑道:“你们为什么这般心急?要晓得,我们困了上去,还有许多事情;不到天明,终究睡不安稳的。”

宝玉不等他说完,重重的打了一下,说道:“张狗嘴里,终呒不象牙突出来格。困末,去坐到天亮,勿关得奴事。奴勿来陪格。”

阿金也道:“郭大少格面皮啥落能格厚佬?那怕城砖笃上去,只算拜年帖子格哉,说得出格种闲话,阿有点难为情格嗄?”

绥之不睬阿金,单向宝玉说道:“你不要生气,是我说差的。少停到了床上,再与你陪罪如何?”

宝玉听了,又对他眨一个白眼,答道:“说闲话,终欢喜搭小铜钱。奴总有一日变仔面孔寻着,难末下埭(读大)勿敢得来。”

绥之道:“你会变脸,难道我不会变脸吗?只怕我变了脸,你就不敢寻着我了。”

哪知这几句话本是无心说出,竟成了后日的谶语,可见得嘴是毒的。两人取笑了一回,阿金已将莲心汤、燕窝粥搬了进来。宝玉同绥之吃毕,各自宽衣解带,同上牙床,不必细表。

到了明日午后,宝玉、绥之带了阿金,仍坐了那部扎彩的马车,去看跑马,一连两天。第三日上,又看西人跳浜。故绥之夜夜住在宝玉家里,宝玉待得他格外亲热,日则同行,夜则同睡,形影相随,不离寸步。因此绥之十分迷恋,住过了一月有余,非但家中没有回去,而且栈内也并未到过。即使偶然想着与宝玉作别,却被宝玉拦阻,坚不肯放,绥之也只得罢了。其时端节将届,土栈中帐目甚忙。义臣来寻他几次,宝玉都代他回答,或推有病,或说出去,不令他二人见面。义臣明知绥之在此,却未便进房搜索,无法奈何,到后来也不去看他了。

宝玉这副手段仿佛把绥之禁锢,以填夜来的欲壑;即有时出外坐马车看戏,皆是亲身陪伴,不许绥之脱身。惟每夜出局,却教阿金看守,自己带别人出去,以致绥之如鸟入樊笼,鱼投罗网。虽不费一钱,夜夜与美人伴宿,大是便宜,然起初自恃少年,不难鞠躬尽瘁,视为乐事,及至半载之后,旦旦而伐,精神渐渐的亏耗,身子渐渐的羸瘦,只得吃几筒洋烟,借些本钱应用,还恐不足赴敌,又吃那壮阳酒、九丑丸霸烈之药。你想绥之这个人,生病不要生病吗?自三月下旬起,直至来年二月过后,足足有一年光景,绥之的身体本已虚弱,又沾染了时气,不觉发寒发热,生起病来了。吃过了两服发散汤头,寒热仍然不退,翻又加重了些。宝玉慌了,与阿金商议请医。阿金道:“郭大少格病末蛮重,像煞着仔邪实梗,终要请个把有名气格郎中末好。”

宝玉道:“请啥人好介?奴一时想勿出。”

阿金道:“啥忘记哉?前头请过陈曲江,倒蛮好格,阿要请俚来看看佬?”

宝玉道:“呒啥,搭奴去请罢,奴等挂号转来仔,想到虹庙里去烧香,搭俚许一个愿。作兴俚碰着外邪,也未可知格。”

阿金唯唯答应,拿了挂号钱匆匆去了。

此时宝玉待绥之尚算有些微情义,故走到绥之床前,看了一看,见他身子朝里,口中喃喃的谵语。宝玉暗暗心惊,等到阿金回来,即忙坐着自己包车,到虹庙里去烧香,通诚褥告了一番,又顺便动了一个课筒,方才回去。告诉阿金,据课中所断,说有几个女鬼缠扰,须用羹饭五碗、银锭五千、衣包五个、雨伞五把送东北方,再叫天喜四十九声,每声用甲马一张。过了本月廿二日,自然病势减轻。因今年有白虎病符两凶星坐命,还宜禳星礼斗,向各庙烧香保福,方保后来无事。医生须请西南方,必定见效。宝玉述了一遍,阿金道:“今朝倪请格陈曲江,刚正是西南方,终算巧格。”

宝玉道:“巧是巧格,但原俚就好末呒啥,勿然末,哪哼嗄?”

阿金道:“闲话少说,有啥来再商量末哉。且拿洋钿交拨我,格套送客人格物(读末)事,停歇叫相帮笃去买好仔,格倒要紧格。”

宝玉应允,即在身边取出一张钞票,交与阿金道:“去办端整仔,一总来交帐末哉。”

阿金领命,自去下楼交代,不表。

且说宝玉在房中,无情无绪,闷坐到四下多钟,先听得下面人声嘈杂,知是医生来了,后见阿金进房来说道:“郎中来格哉,阿要就请俚上楼罢,去陪陪俚,告诉俚点病源末好?”

宝玉道:“奴是难为情煞格,代奴陪仔俚罢。横势也晓得病源,俚也看得出格。事后奴重重谢末哉。”

阿金道:“格末走开仔,我去请俚上来哉。”

说罢,把笔砚端整在中间台上,方回身下楼而去,引领那位郎中上楼。

这郎中姓陈号曲江,本籍是无锡人。初到上海的时节极其穷苦,幸得有位族叔在城内开设堂子,名叫陈大麻子,生意甚好,就投奔到那里,管理皮肉帐。混过了一年,因自己懂些医道,在同行中与人治病。果然运气来了,一个个药到病除,他遂丢去了皮肉帐,在城外悬壶行道。不上四五年,其门如市,妇孺皆知其名。医业之中,上海要推他独步了。这段情由并非在下编书捏造,问几个老前辈,或者还有些知道,但非书中的要紧人,我就算一言表过。

当时宝玉请了他来,装出大模大样,跟了阿金上楼。先在中间坐定,问道:“是谁生病?可有寒热的吗?”

阿金信口答道:“是倪先生格亲眷,住勒间搭。发仔几个寒热,嘴里说胡话,人才弗认得,格落请先生来看看呀。”

曲江道:“你快些领我去看,我今天实在忙得狠。看过了这里,还有二三十家等着呢。”

上一页详情 末页 下一页

离线缓存

整本离线下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