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世社会龌龊史(清代古典小说)第16页
且说第四回书中所表的抚辕文案田仰方,他本是山东的一个老候补,他当日以通判到山东时,现在的护院陈蕙裳还是个知县,彼此本是相好。陈护院这回接印之后,自然照旧留差。
喜得这护院是个风流倜傥人物,所有一切旧友。莫不略分言情的,所以差使格外好当,上下之情也易于通达,并无壅蔽之虞。
这也是他的长处。田仰方本是个豪侠之士,最欢喜应酬,因此护院越发和他共得来。这一天看见雨堂拜片,知道又添了个同事了;并且也是老朋友,因此动了请客之念,定了日子,就在芙蓉巷本公馆里摆起宴来。一共摆了五席,所请的无非是红红儿的候补道府,内中有许多与我这书上无干的,就不去一一琐叙了。内中请的第一个客,就是陈蕙裳中丞。所以这天的客,因为有他在内,都是恐怕落在护院后的,纷纷早到。及至护院到时,一律还他僚属规矩,站班迎接。等到定席时候,护院自是当中第一位,却请了新委善后局提调萧志何及陈雨堂两个陪他,下余在两旁分排了四席。护院入座之后,先交代说:“我们都是老朋友,断不可拘礼节,只管开怀畅饮。总要和十年前,我们在鹊华桥(济南冶游之地)玩笑一般才好。”
众人领命,无不痛饮。上过几道热炒之后,厨子捧了活鲤鱼上来,请示做法(济南风气如此)。护院道:“别人总欢喜一半醋溜,不是就红烧,一半总是清炖。我今天变个样儿,一半拿来炒片,一半做口汤喝罢。”
厨子领命下去。护院对志何、雨堂道:“你看他们都是静悄悄的,你两个何妨分到两面去打个通关,只当是代我的。他们谁欢喜和我豁拳,就请他们来。”
志何、雨堂两个奉命,便分头去豁拳。
雨堂的拳本来不济,打了两桌十二个人的通关,倒输了八个直落五,不觉酩酊大醉。恰好家人捧上炒鱼片来,雨堂道:“这、这、这是老帅点的菜,你们尝尝。”
说到这里,忽然想起离座久了,老帅没有人陪坐,并且打完了通关,也要去销差。
于是一踅一踅的仍走到首席上,抬头一看,不觉吃了一惊:原来那位护院陈大帅不见了。暗想:“莫非也到旁席豁拳去了?”
回身要到那边席上去时,不料一回身,和志何撞个满怀。雨堂道:“老,老,老帅呢?”
志何道:“没在那边?”
雨堂道:“那,那么,到,到,到那里去了?”
志何道:“人多眼乱,你仔细看看,难道飞了去不成?”
雨堂又一踅一踅的走了一遍,那里有个护院的影子。一眼瞥见了仰方,便一把拉住道,“你,你,你是主人,可,可,可看见老,老,老帅在那里?”
仰方愕然道:“没看见。那里去了?”
于是四面八方一寻,花厅里、书房里没有一处不寻到,那里有个影子?闹的大家席都不坐了,都在那里惊奇道怪。只见门上家人来说:“抚院早已去了。临走交代家人,不要惊动,所以家人没敢上来回。”
仰方道:“好混帐!抚院交代不要惊动,你就直到此刻才来回?没叫我们把地皮翻过来。找去!”家人道:“家人在外头伺候,这会才听说上头找陈抚院。”
志何道:“不要说这些闲话了。你可知抚院到那里去的?”
家人道:“听那边管家交代顶马的,是说光通书局,只怕是拜浦大人去了。”
志何道:“哦,是了!
听说浦明理今夜也请客。他那里湖光月色,正是好的时候,所以老帅急着去了。我们赶去伺候罢。”
于是主客一众,也不终席,轿马纷纷,都投光通书局而去。
且说这光通书局的总撰述姓浦,名秀,字子秀,本是个秀才,系本省文登县人,明朝浦汝器(名軦)先生之后。真是胸罗经史,学富五车。又操了一枝好文笔,发起议论来,无论新学旧学,都说得有条有理,因此人家送他一个绰号,叫做“浦明理”。久而久之,就把这混名叫成真名了。浦明理又从附生上捐了一个道员职衔,到省里开了这个光通书局,专门编译新书,嘉惠来学。这座书局却开在大明湖旁边,客堂背后便紧靠着湖,还有几弓余地,开了个小小花园。这天设了两席,也是专请抚院吃酒。因为是七月天气,要取凉爽,把两席都摆在客堂后面的月台上。田仰方等大队人马赶到,看见门外有几名戈什,便不等通报,一直进去。走到客堂前面,已听得里面管弦嘹亮,丝竹嗷嘈,一片歌声,行云被遏。明理听得有客来,连忙到客堂招呼。仰方道了来意,众人分列坐定,仰方便到席上去看抚院。谁知履舄交错,裙屐纷陈,当中也独少了个抚院。
仰方不免向同席各人招呼。叫来的妓女多半认识仰方的,也都一一招呼。仰方便问:“怎的不见老帅?”
众人道:“方才吃的有点倦意,说是到花园散步去了。”
仰方别过众人,出了客堂,从侧首转到花园里去。
这花园只有一座小小亭子,两间起坐地方,那里有甚么抚院踪迹?好在月色甚好,顺着路绕到客堂西面一个院子里,仍是五间正屋,两道游廊,里面便是浦明理的编辑房。仰方是极熟的熟人,平日都走动惯的;看见编辑房里有灯亮,疑心抚院在里面,便顺脚走到门前,掀起帘子,往里一看,不觉吃了一大惊,连忙退了出来,心中十分懊恼。低着头从回廊东面的一条长夹弄走出去,意思要仍到客堂里去坐。刚刚走到弄口,遇见了浦明理,问:“老帅在里面么?”
仰方顺口答道:“没看见。”
明理便向弄里走去,恰好在廊下遇见了抚院。便道:“今天这鸭子烧得很好,清大帅上席。”
陈蕙裳笑吟吟道:“其实我已经吃饱了。”
说着,便一同出去。经过客堂,众人一律站起来伺候。仰方是那边的主人,不免要向前道歉。抚院搭讪着招呼两句,重新入席。浦明理要添席让众人,众人一定不肯,只在外面伺候抚院。陈蕙裳只吃了两片饽饽,便起身走了。众人送过他之后,也就纷纷各散,各人归去,都无事可表。
单说田仰方回去之后,一肚子没好气,也不归上房,独自一个坐在书房里发气。几个家人看见老爷颜色不好,不敢去睡,轮着班在外面伺候。原来田仰方是个南边人,虽然在外处也多年,却有一种婆婆妈妈气,永远不肯破除的。平生忌讳的事最多,大凡同寅中没有一个不知道他肚子里有一部《婆经大纂》的。今天晚上他自以为大不祥,回来第一件便要想法子祓除不祥;然而这件事又不愿意和人家商量,独自一个闷在肚里,直挺挺的坐了半夜。到了十二点多钟时候,叫了一声:“来!”
家人连忙走进去。仰方却拿出一张一百吊京钱(即五十千大钱也)的票子出来道,“去买鞭炮来。”
家人道:“现在买,是明天买?”
仰方怒道:“明天买我还现在使你?”
家人道:“买多少?”
仰方拍桌子道:“给你多少钱就买多少,怎么你越闹越糊涂了。”
家人退了两步,又回身问道:“请老爷的示,要买多少一挂的?”
仰方顿足道:“谁要你那多少覼琐,多的、少的、大的、小的,尽钱买就是了。”
那家人才退了下去。他又叫一声:“来!”家人回转来,仰方道:“带买一对一斤重的蜡烛来。”
家人答应去了。你想时候已经半夜了;况且又不近年,又不近节,谁家预备那许多鞭炮?幸而是在热天,人家睡得迟,那家人领了命,走到外面南货店里、广货店里,一家一家的打开了门去凑买,差不多到两点钟光景,才买了三十多吊钱的鞭炮,与及一对蜡烛。再要买也没处去买了,乐得赚了十几吊钱回去销差。谁知仰方已在那里等得心焦,暴跳如雷的在那里骂了。一见了家人回来,便叫到上房取蜡扦来,先把蜡烛点上,然后叫家人们轮着把鞭炮一挂一挂的燃放起来,闹得砰訇之声连绵不断,把上房的太太、姨太太都闹醒了;小孩子也吓唬的哭了。丫头老妈子一个个都从睡梦中惊起,打听得是老爷动气呢,便都不敢声张。只冤了左右邻居,半夜三更被他吵醒了,不能再睡,好容易盼得他停了一会,正好朦胧睡去,他那里又是哗喇喇的一阵,又惊醒了。七月里夜还短,足足被他闹到天亮,还只满腹疑团,不知是何事故。
却说仰方闹到天亮,渐渐气也平了,人也乏了,便在书房榻上朦胧睡去。这一睡直到下午两点多钟才起来。梳洗过后,无精打彩,独自一个在那里纳闷。昨天的闷是怒,今天的闷是怯。怒是以为遇了不祥,怯是恐怕抚院见怪。在我本是无心,在他未免芥蒂。既不便自己去招赔不是,又不便托人转弯,并且要刺探他喜怒,也无从下手。一时间心乱如麻,没得主意,连茶饭也无心去吃。呆呆的想到五点钟时,方才得了主意。随便吃些点心,打点停当,径到鹊华桥去。
原来济南的鹊华桥,犹如上海四马路一般,是个烟花所在。
内中一家妓院有个姑娘,名叫巧铃,生得有几分姿色。再靠着点脂粉,便装点得国色无双。若论她的技艺,却是吹弹歌唱,无一不精;应酬客人,便是活泼玲珑,随机应变,因人而施,因此在济南享了个第一艳名。田仰方一向在她那里化的钱不少,却是除了吃酒带局之外,别无他事。今天仰方正是去访她。她一见了仰方,便涨红双颊,叫得一声田大人,便低下了头。仰方反想点闲话去和她周旋。敷衍过了一会,巧铃红了双眼说道:“这碗饭真不是人吃的!甚么事都闹得不由自主。碰了大人老爷们肯原谅的,就是当姑娘们的造化;不然啊,今天翻了醋瓶,明天捣了醋缸,当姑娘的一肚子委屈,除非向阎王爷诉去。”
仰方道:“你说些甚么?我都不懂。这里有陈大人赏你的,你拿去罢”。说罢递将过去。不知递的是甚么东西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五回
破除资格特赏优差撇弃委员去充买办
且说田仰方递过去的不是别样东西,正是一张二百吊京钱的钱票子。巧铃接在手里道:“请陈大人自己留着罢,又赏我作甚么?”
仰方道:“你就收了罢,客气甚么?”
巧铃收了,仰方立起来要走。巧铃看见仰方殊无醋意,并且代送了赏钱来,便拿出从前的老面目相待,见仰方要去,便把脸一沉道:“椅子还没坐暖和,就拔碇了吗(拔碇,济南谚,言舍此他适也)?
给我拉个寡去(拉寡,亦济南谚,谈天也。拉个寡,犹言谈几句天)。”
仰方又坐下道:“拉甚么寡啊?”
巧铃道:“你给我谢谢陈大人。”
仰方道:“是这么一句要紧话!我今天有事,要先走了,改天再来。”
巧铃不便再留,仰方便一路走到萧志何公馆里去。
恰好遇见雨堂也在座,见了仰方,便问道:“正是,我正想奉访仰翁,请教一件事。从前这里派到上海去查访冒了矿局名字招股的鲁薇园,不知现在那里?”
仰方道:“他自从奉委去后,并没有回过山东。后来打了个禀帖回来,说是所查的乔子迁早已闻风逃遁,不知去向。又附了一个请假回籍措资的禀,就此没回来过了。雨翁可是与他相识?”
雨堂道:“我从前并不识他,不过在上海同过一两回席,方才接了上海朋友的信,托我查访查访。”
仰方道:“薇园也很奇,连我这里也没信来。”
正说话时,仰方的家人找到了说:“请老爷回去,院上有人送札子来了。”
仰方听说,便辞了志何、雨堂回去,一路上满腹狐疑,不知是甚么札子?及至回到公馆,一脚才跨进大门,迎面一个人抢近前来,请了个安说:“给田大人道喜。札子已经送到上房去了。”
仰方看时,却是抚院的号房。仰方到上房取札子一看,原来委了筹防局总办。这个本是道班的差,自己忽然以知府得了,不觉心中一喜,以为是放了一夜鞭炮之功,从丰赏了札费。那号房本来知道仰方出手阔绰的,所以等在那里,得了犒赏,自欢喜去了。仰方到了明天,不免上院谢委。
离线缓存
整本离线下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