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世社会龌龊史(清代古典小说)第6页
伯藜又问剑湖今日赴席的事。剑湖道:“这个人的姓名可不必提了。他是一家甚么洋布庄的小东家,那洋布庄是很发财的。七八年前,老东家死了,这小东家便应该子承父业了。谁知他老子知道儿子不成器,临终时便把一切生意交给兄弟代管。
这位小东家便大失所望。更兼那位叔父,管束得他比老子在时还是利害,吃的穿的家里现成,每月只限定他支五十元零用。”
伯藜道:“除了吃穿之外,五十元零用就很阔的了。”
剑湖道:“可奈他每天的鸦片烟,要吃到一元多;还要跑马车,吃花酒,如何得够?所以他就拮据的了不得。他老子在时,本来给他捐了一个同知,除服之后,便想法子说要入京引见,向叔父求取盘费。他叔父答应了。他万千之喜,以为一注钱可以到手了。谁知到了临动身时,他叔父对他说:‘银子是有的,可是不能交给你;我打发一个老成伙计跟了你去,专代你管钱。
一切盘川、部费种种,都要伙计代交代付。你自己照旧每月五十元零用,之外不准多支一文。’他听了这个话,便气得要死,说:‘我又不是犯了充军的罪,出门上路,还要用人监押着,我何苦去来?’于是就把这件事搁起。谁知他叔父信了他果然要去引见,早把一切费用汇到北京去了。遇了他使气不走,只得又去汇了回来,白白用了,多少来回汇费,因此更恼他。他也恨如切骨。外面朋友送了他一个浑名叫做‘失钥银箱’。他后来更使性,不住在家里,在外面姘了一个女人,另外租了房屋,八面张罗的过日子。也亏他不知怎样朦?拐骗的过了下来,从外面看,他的举动还是很阔的。今天他忽然在聚丰园请客,我不知为了甚么事,向来相识的,便去赴他的席,也不过当他寻常请几个朋友罢了。谁知他在前厅摆了八桌。我倒莫名其妙,为甚忽然大请客起来?一打听,谁知他令叔前天死了,今天盛殓的。他是一个胞侄,虽是期丧不在苫次,然而也应该动点哀戚,帮着办点丧务,谁知人家忙着写报丧条时,他却一面叫人去聚丰园定厅,一面躲在旁边写请客帖子,算是他叔父死了,他开贺呢!你说气死人不气死人?偏偏他昨日送帖子来时,我又不在家,没有看见知单,等我晚上回去,家人们只告诉我某人明日请聚丰园,我便连帖子也没有看,冒冒失失的便去了。
我虽然不曾见过他那位令叔,然而吃了这一顿,未免也对令叔不住呢!”
一席话说得人人叹息,个个说岂有此理。花锦楼忽然问道:“他开贺,你可曾送贺礼!”这一问,问得众人都笑了。秦梦莲忽然站起来,离了座位,对着房门口跪了下来叩头。众人吃了一吓,连忙看时,原来是他叫的局秦佩金到了。众人又不觉好笑。薇园笑道“要是梦翁夫人到了,我们还可讥他是季常之惧,不然就赞他是相敬如宾,然而是个贵相好,真是令人不敢赞一词了。”
紫旒道:“并且还有一说,从来同姓不婚,又岂可以姓秦的叫姓秦的局?”
伯藜道:“这倒不要紧,他们从来没有真姓的,我近日才知道陆兰芬本来姓赵。”
梦莲道:“就是真姓也不要紧,我和他不过是杯酒之欢,并且向来都称以好姊姊。”
(吴侬,家人相称,多冠以好字,如称父曰好爹爹,称母曰好姆妈,称叔父曰好叔叔,呼子女曰好儿子之类,所以示亲热也。)佩金怒道:“你总是那种痴头怪脑(四字吴谚)的,亏你做得出来。”
梦莲连忙站起来,垂了手道:“是,是。”
佩金怒道:“说着还是那样,还不给我坐下来!”梦莲答道:“遵命,遵命!”方才坐下。紫旒道:“算了罢,梦莲先生,你累得合席的人都看你两个做戏,酒也不喝了。”
梦莲道:“如此我来代你豁一个通关。”
说罢,便卷袖伸拳,说道,“先敬你主人。”
佩金在后面把梦莲手臂狠命一攀,咬牙切齿道:“你又要闹酒了!”梦莲忙敛手低头。紫旒道:“佩金,你既不许梦莲豁拳,就应该代他豁。”
佩金道:“我为甚要代他?
“紫旒道“你为甚不许他豁拳?”
佩金道:“他闹了酒,要到我那里胡闹。”
紫旒道:“你怕他胡闹,就应该代了他,不然,我还是要他豁。”
佩金无奈,豁了一个通关。
这个时候,各人叫的局都到齐了。鲁薇园叫的是陆兰芬,坐了一坐就去了。李闲士叫的是朱小兰,又黑又丑,没甚理会。
袁伯藜叫的是朱宝林,一到了坐下来,就唱了一段《目莲救母》,便起身辞去了。任剑湖叫的是朱秀铃,唱了一段《文昭关》第四节,又代豁了一个通关才去。紫旒已有了醉意,便要各人叫二排局。剑湖便取过笔砚,问各人叫谁,一面代写。此时各人的局都已去了,只有梦莲的秦佩金还在那里兀坐不动。剑湖一一问过写好了,向来知道梦莲还有一个叫林秀英的,便不问他,代他写了,一并发出去。过了一会,陆续都到了,各人都换了人,只有剑湖仍然是朱秀铃。伯藜道:“这个法子倒好,真是一客不烦二主。我们将来都要学样的。”
剑湖笑道:“别的好处没有,就只免了那种装乔吃醋的样子。”
秀铃笑道“你只管叫别人,谁知你吃过醋来?”
薇园此时已有了醉意,说道,“这里倒好,可以乱叫,济南地方要是叫了两个局,那可闹的不得了了。”
紫旒道:“阁下这回是从济南来?”
李闲士连忙看了薇园一眼。薇园连忙道:“兄弟六七年前到过济南,所以知道,此刻风气或者也变了,亦未可知。”
正说话间,蓦地里林秀英到了,默默无言,向梦莲身边坐下。忽听得拍的一声响,众人连忙看时,原来是佩金向梦莲脸上狠命的打了一掌,分明把半边面皮打红了,众人暗暗好笑。
此时二排局都唱过了,轮着朱秀铃,唱了一段《祭江》,一段《卖马》。然后那林秀英自己提起胡琴唱了一支小调,起身别去,佩金还坐在那里,一手揪住了梦莲的耳朵,死命不放。
梦莲低着头,只不做声,看他那神情,眼泪也要淌下来了。秀铃道:“姊姊,饶了他罢,何苦来?”
佩金道:“像你自然好了,头排也是你,二排也是你。我好端端的坐在这里不曾动,倒又去叫了。”
梦莲对剑湖道:“你何苦害我?”
一言未了,只听得“拍”的一声,佩金又向他腮边打了一巴掌道:“你向来没有的,别人可能害你?”
梦莲道:“好了,算了罢,我的娘!”佩金伸手又是一掌道:“我有福气做你的娘,只怕你没福气做小乌龟呢。”
此时菜已上完,薇园叫盛稀饭,秀铃也告别去了。一时散席。佩金方才扭着梦莲同去。大家见此情形,都掩口局局,笑个不了。不知佩金扭梦莲去后,是何情形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六回
一夕碰和真慷慨两番拒贷假贫穷
却说紫旒宴客之后,诸客皆散,自己正要动身,恰好外面送来一张条子,却是五少大人的,上写着:“即请到陆兰芬处,有要事面谈。”
紫旒取出表一看,时候才十点多钟,俄延了半响,便坐了车子,迳到陆兰芬家。兰芬迎出房门口说:“五少大人已经去了,留下说话,请伊老爷明日到公馆里去。”
紫旒看那情形,知道他房里另外有客,便走了出来。
正想回去,却在路上遇见了陈雨堂,一把拉着道:“来得好!来得好!我方才到花锦楼处找你,说你到陆兰芬家去了,我就忙着赶了来。”
紫旒道:“甚么事?这等忙?”
雨堂道:“哪,哪,哪!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。”
紫旒道:“甚么事?
“雨堂道:“你可知道今年的茧子极好?”
紫旒道:“好便怎么?”
雨堂道:“我打算凑点本钱去收。此刻有了三百,打算和你借三四百,让我别处再去张罗点,做了这一笔买卖,”紫旒道:“我有一句极知己的话,不知你可肯听?”
雨堂道:“听,听,听,你老哥的话,我是向来信服的”。紫旒附到雨堂耳边说道:“你如果想借钱,拿两个来换我一个。”
雨堂道:“呸,呸,呸,呸,呸!你,你,你这个人真,真,真是“紫旒道:“你也不替我想想,这一向为了应酬五少大人,闹的筋疲力尽,我还想问你借呢!”雨堂道:“啊,啊,啊!正是,我要问你,五少大人那里,不知可能谋一个差事,可否同我想个法子?”
紫旒道:“这个是要等机会的。像你那种冒失举动是不行的。”
两个人一面说话,一面从四马路绕出大马路,向东而行,紫旒的包车在后面跟着。雨堂道:“你此刻到那里去?”
紫旒道:“没有甚么事,打算回去了。”
雨堂道:“你又撒谎了,你住在山家园的,怎么向东走?”
紫旒道:“我新近搬到了鸿仁里去。”
雨堂道:“好,好,好,好阔!鸿仁里是阔房子啊!
我倒要去瞻仰瞻仰呢!”紫旒不便推托。遂相将到了鸿仁里。
入得门来,雨堂深深一揖道:“初次!初次!”紫旒连忙回揖,分宾主坐下,家人送上茶来。又送上一张片子道:“贻大人到了,说是请老爷过去谈谈。”
雨堂在旁忙看了一眼道:“咦,咦,咦!这是张梅卿的片子啊,怎么又闹出个贻大人来?”
紫旒道:“这是一个南京候补道,走得很红的,人也精明得很,前次到上海,我荐了张梅卿给他,他欢喜梅卿唱得好,很化了几个钱。这两天想是又来了,少不免又要应酬。”
雨堂道:“从来不曾听见过姓贻的,这个姓很少。”
紫旒道:“他是个旗人,叫贻参,表字敬曾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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