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舍自传(现代小说家、剧作家,原名舒庆春)第41页
又待了一会儿,我由蹲而坐,坐在了地上,下颏恰好放在自行车的坐垫上——那个三角形的,皮的东西。
我只能这么坐着,不能改换姿式,因为四面八方都挤满了东西与人,恰好把我镶嵌在那里。
车中有不少军火,我心里说:“一有警报,才热闹!只要一个枪弹打进来,车里就会爆炸;我,箱子,自行车,全会飞到天上去。
”
同时,我猜想着,三个小孩大概都已睡去,妻独自还没睡,等着我也许回去!这个猜想可是不很正确。
后来得到家信,才知道两个大孩子都不肯睡,他们知道爸走了,一会儿一问妈:爸上哪儿去了呢?
夜里一点才开车,天亮到了泰安。
我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式坐着,看不见外边。
我问了声:“同志,外边是阴天,还是晴天?”回答是:“阴天。
”感谢上帝!北方的初冬轻易不阴天下雨,我赶的真巧!由泰安再开车,下起细雨来。
晚七点到了徐州。
一天一夜没有吃什么,见着石头仿佛都愿意去啃两口。
头一眼,我看见了个卖干饼子的,拿过来就是一口。
我差点儿噎死。
一边打着嗝儿,我一边去买郑州的票。
我上了绿钢车,安闲的,漂亮的,停在那里,好像“战地之花”似的。
到郑州,我给家中与汉口朋友打了电报,而后歇了一夜。
到了汉口,我的朋友白君刚刚接到我的电报。
他把我接到他的家中去。
这是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。
从这一天起,我开始过流亡的生活。
第二节在武汉
离开家里,我手里拿了五十块钱。
回想起来,那时候的五十元钱有多么大的用处呀!
它使我由济南走到汉口,而还有余钱送给白太太一件衣料——白君新结的婚。
白君是我中学时代的同学。
在武汉,还另有两位同学,朱君与蔡君。
不久,我就看到了他们。
蔡君还送给我一件大衣。
住处有了,衣服有了,朋友有了:“我将干些什么呢?”这好决定。
我既敢只拿着五十元钱出来,我就必是相信自己有挣饭吃的本领。
我的资本就是我自己。
只要我不偷懒,勤动着我的笔,我就有饭吃。
把个小一点的南京,和一个小一点的上海,搬拢在一处,放在江的两岸,便是武汉。
武昌很静,而且容易认识——有那条像城的脊背似的蛇山,很难迷失了方向。
汉口差不多和上海一样的嘈杂混乱,而没有上海的忙中有静,和上海的那点文化事业与气氛。
它纯粹的是个商埠,在北平,济南,青岛住惯了,我连上海都不大喜欢,更不用说汉口了。
在今天想起来,汉口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。
虽然武昌的黄鹤楼是那么奇丑的东西,虽然武昌也没有多少美丽的地方,可是我到底还没完全忘记了它。
在蛇山的梅林外吃茶,在珞珈山下荡船,在华中大学的校园里散步,都使我感到舒适高兴。
特别值得留恋的是武昌的老天成酒店。
这是老字号。
掌柜与多数的伙计都是河北人。
我们认了乡亲。
每次路过那里,我都得到最亲热的招呼,而他们的驰名的二锅头与碧醇是永远管我喝够的。
汉阳虽然又小又脏,却有古迹:归元寺、鹦鹉洲、琴台、鲁肃墓,都在那里。
这些古迹,除了归元寺还整齐,其他的都破烂不堪,使人看了伤心。
汉阳的兵工厂是有历史的。
它给武汉三镇招来不少次的空袭,它自己
也受了很多的炸弹。
武汉的天气也不令人喜爱。
冬天很冷,有时候下很厚的雪。
夏天极热,
使人无处躲藏。
武昌,因为空旷一些,还有时候来一阵风。
汉口,整个的像个大火炉子。
树木很少,屋子紧接着屋子,除了街道没有空地。
毒花花的阳光射在光光的柏油路上,令人望而生畏。
越热,蚊子越多。
在千家街的一间屋子里,我曾在傍晚的时候,守着一大扇玻璃窗。
在窗上,我打碎了三本刊物,击落了几百架小飞机。
蜈蚣也很多,很可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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