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舍自传(现代小说家、剧作家,原名舒庆春)第5页
从那以后,我们一家人怎么活了过来,连我们自己也难以说清楚,只说一件事吧:每逢伏天夜里下暴雨的时节,我们就都要坐到天明,以免屋顶忽然塌了下来,同归于尽。
是的,我们都每日只进两餐,每餐只有一样菜——冬天主要的是白菜、萝卜;夏天是茄子、扁豆。
饺子和打卤面是节日的饭食。
在老京剧里,丑角往往以打卤面逗笑,足证并不常吃。
至于贫苦的人家,像我家,夏天佐饭的“菜”,往往是盐拌小葱,冬天是腌白菜帮子,放点辣椒油。
家里很穷,所以母亲在一入冬季就必积极劳动,给人家浆洗大堆大堆的衣服,或代人赶作新大衫等,以便挣到一些钱,作过年之用。
姐姐和我也不能闲着。
她帮助母亲洗、作;我在一旁打下手儿——递烙铁、添火,送热水与凉水等等。
我也兼管喂狗、扫地,和给灶王爷上香。
我必须这么作,以便母亲和姐姐多赶出点活计来,增加收入,好在除夕与元旦吃得上包饺子!
快到年底,活计都交出去,我们就忙着筹备过年。
我们的收入有限,当然不能过个肥年。
可是,我们也有非办不可的事:灶王龛上总得贴上新对联,屋子总得大扫除一次,破桌子上已经不齐全的铜活总得擦亮,猪肉与白菜什么的也总得多少买一些。
由大户人家看来,我们这点筹办工作的确简单的可怜。
我们自己却非常兴奋。
我们当然兴奋。
首先是我们过年的那一点费用是用我们自己的劳动换来的,来得硬正。
每逢我向母亲报告:当铺刘家宰了两口大猪,或放债的孙家请来三堂供佛的、像些小塔似的头号“蜜供”,母亲总会说:咱们的饺子里菜多肉少,可是最好吃!
刘家和孙家的饺子必是油多肉满,非常可口,但是我们的饺子会使我们的胃里和心里一齐舒服。
劳动使我们穷人骨头硬,有自信心。
她使儿女们相信:只要手脚不闲着,便不会走到绝路,而且会走得噔噔的响。
虽然母亲也迷信,天天给灶王上三炷香,可是赶到实在没钱请香的时节,她会告诉灶王;对不起,今天饿一顿,明天我挣来钱再补上吧!是的,她自信能够挣来钱,使神仙不至于长期挨饿。
我看哪,神佛似乎倒应当向她致谢、致敬!
长大了些,记得有一年除夕,大概是光绪三十年前的一二年,母亲在院中接神,雪已下了一尺多厚。
高香烧起,雪片由漆黑的空中落下,落到火光的圈里,非常的白,紧接着飞到火苗的附近,舞出些金光,即行消灭;先下来的灭了,上面又紧跟着下来许多,像一把“太平花”倒放。
我还记着这个。
我也的确感觉到,那年的神仙一定是真由天上回到世间。
第四节入学
在我小的时候,我因家贫而身体很弱。
我九岁才入学。
因家贫体弱,母亲有时候想叫我去上学,又怕我受人家的欺侮,更怕交不上学费,所以一直到九岁我还不识一个字。
说不定,我会一辈子也得不到读书的机会,因为母亲虽然知道读书的重要,可是每月间三四吊钱的学费,实在让她为难。
母亲是最喜脸面的人。
她迟疑不决,光阴又不等待着任何人,荒来荒去,我也许就长到十多岁了。
一个十多岁的贫而不识字的孩子,很自然的是去作个小买卖——弄个小筐,卖些花生,煮豌豆,或樱桃什么的。
要不然就是去学徒。
母亲很爱我,但是假若我能去作学徒,或提篮沿街卖樱桃而每天赚几百钱,她或者就不会坚决的反对。
穷困比爱心更有力量。
有一天,刘大叔偶然的来了。
我说“偶然的”,因为他不常来看我们。
他是个极富的人,尽管他心中并无贫富之别,可是他的财富使他终日不得闲,几乎没有工夫来看穷朋友。
一进门,他看见了我。
“孩子几岁了?上学没有?”他问我的母亲。
他的声音是那么洪亮(在酒后,他常以学喊俞振庭的金钱豹自傲),他的衣服是那么华丽,他的眼是那么亮,他的脸和手是那么白嫩肥胖,使我感到我大概是犯了什么罪。
我们的小屋,破桌凳,土炕,几乎受不住他的声音的震动。
等我母亲回答完,刘大叔马上决定:“明天早上我来,带他上学!学钱和书籍,大姐你都不必管!”我的心跳起多高,谁知道上学是怎么一回事呢!
第二天,我像一条不体面的小狗似的,随着这位阔人去入学。
第三天,学校是一家改良私塾,在离我的家有半里多地的一座道士庙里。
第四天,
庙不甚大,而定满了各种气味:一进山门先有一股大烟味,紧跟着便是糖精味(有一家熬制糖球糖块的作坊),再往里,是厕所味,与别的臭味。
学校是在大殿里。
大殿两旁的小屋住着道士,和道士的家眷。
大殿里很黑,很冷。
神像都用黄布挡着,供桌上摆着孔圣人的牌位。
学生都面朝西坐着,一共有三十来人。
西墙上有一块黑板——这是“改良”私塾。
老师姓李,一位极死板而极有爱心的中年人。
刘大叔和李老师“嚷”了一顿,而后叫我拜圣人及老师。
老师给了我一本《地球韵言》和一本《三字经》。
我于是就变成了学生。
自从作了学生以后,我时常的到刘大叔的家中去。
他的宅子有两个大院子,院中几十间房屋都是出廊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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